《鼠疫》摘抄

Posted on Jan 23, 2020

2020-01-23 草稿添加到博客,2023-03-12 恢复发布(Hugo 迁移过程遗漏)。

以此文纪念被偷走的三年时光。


有好几个礼拜,我们不得不一再重写同一封信,重抄同样的消息,同样的呼唤,这一来,一段时间过后,原本出自肺腑的话语竟变得空空洞洞了。但我们仍旧不由自主地抄了又抄,总想通过那些毫无生气的句子提供我们艰难生活的音讯。

我们大家都认识到,我们一向自信很了解的、构成我们生活本身的感情(已经说过,阿赫兰人的感情生活很简单)正在改变面貌。过去完全相互信任的夫妻和情侣都发现自己生怕失去对方。有些男人昔日自信在爱情上朝三暮四,现在也重新忠贞不渝了。从前在母亲身边生活的儿子很少注视过她,如今在勾起他们回想联翩的母亲脸上的皱纹里却注入了他们全部的关切和悔恨。这种骤然的、全面的、前途渺茫的离别使我们无所适从,成天追忆那近如昨日却恍如隔世的音容笑貌而无力自拔。事实上,我们经受着双重的痛苦,首先是我们自己的,然后是想像中的远方亲人儿子、妻子或情人饱受的痛苦。

他们被遗弃在没有方向的日子里和毫无结果的回忆中,这些日子和回忆有如飘忽不定的幽灵,只有情愿在他们痛苦的土地里扎根才可能成形。

要想逃避难以忍受的空虚,惟一的办法只能是在想像中让火车重新启动,让每个钟头都充满反复鸣响的门铃声,而门铃却顽固地保持沉默。

外面的世界本可以弥补一切,他们却闭眼不看,因为他们固执地抱住自己过分逼真的幻象不放,并竭尽全力去追忆某一片土地的印象。

这一来,人人都必须安心望着老天混日子。时间一长,这种普遍的懒散有可能锤炼人的性格,但眼下已开始让人变得斤斤计较、琐琐碎碎了。比如,我们有些同胞因此而变成另一种奴隶,以天象(晴或雨)的马首是瞻。看上去他们仿佛是第一次直接受天气好坏的影响,只要金色的阳光一出现,他们便满面春风,而每逢阴雨天,他们的脸孔和思想便愁云密布。几星期之前,他们还能避免这样的软弱和不理智地听命于天象的毛病,因为那时他们面对这个世界并不孤独,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们共同生活的人还在他们的天地里。相反,从这一刻起,他们似乎在听任自己受反复无常的天气摆布,即是说,他们要么无缘无故地感到痛苦,要么无缘无故地怀抱希望。

他当时疲惫不堪,灰心丧气,话也一天比一天少,而且没有设法让妻子相信他还在爱她。工作劳累的男人、生活的贫困、逐渐黯淡的前途、晚饭桌边的无话可说,在这样的天地有何情欲可言。

一小笔年金支撑他活到七十五岁,而且活得很轻松。他一见表就受不了,事实上他家里的确没有一只表。他常说:“表,又贵又蠢。”他估摸时间,尤其是与他惟一相关的用餐时间全凭那两只锅里的鹰嘴豆。他每天醒来时,一只锅里装满了豆子,然后他用专心而有规律的动作把豆子一个一个放进另一只锅里。他就这样通过一锅一锅的豆子找到了一天计时的标准。“每装十五锅,我就该吃饭了。这非常简单。” 另外,据他妻子说,他小时候就显示出了这样的天性。实际上,他从未对任何事情产生过兴趣,包括他的工作、朋友、咖啡、音乐、女人、散步。他从没有出过城,除了有一次:那天,他为家庭的事务不得不去一趟阿尔及尔,他在离阿赫兰最近的一个火车站停下来,实在不敢冒险走得更远。最后还是乘坐第一列火车回了家。

所有的咖啡馆,他有一批朋友,所以了解有一个组织专门干这类交易。事实上,柯塔尔后来因入不敷出也参与了配给商品的走私活动。他贩卖走私的香烟和劣质酒,这两样商品的价格不断上涨,使他发了一笔小财。 “您有把握吗?”朗贝尔问道。 “有把握,已经有人向我建议了。” “那您怎么没有借机出去?” “别那么多疑,”柯塔尔带着老实巴交的神气说,“我没有借机出去是因为本人不想出去。我有我的理由。” 沉默片刻之后,他接着说: “您不问问我是什么理由?” “我想这与我无关。”朗贝尔说。 “的确,在某种意义上这与您无关,但在另一种意义上……总之,只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那就是我们这里发生鼠疫后,我待在这里自我感觉好多了。” 朗贝尔一面听他讲话,一面问他: “怎样才能

鼠疫伊始时他们还能清楚忆起他们失去的人儿并思念再三。但,如果说他们能清晰地回忆心爱之人的音容笑貌,回忆他们俩事后才意识到是很幸福的某一天,他们却很难想像,当他们回忆往事的那一刻,在天涯海角的亲人能做些什么。总之,在那一刻,他们拥有记忆力,但却缺乏想像力。在鼠疫的第二阶段,他们连记忆力都失去了。并非因为他们忘记了亲人的面容,而是因为这也一样那已不再是有血有肉的面容,他们在体内已感觉不到亲人的存在。头几个礼拜,他们还想抱怨,在他们做爱这类事情里,他们接触的只是些影子,后来,他们发现,那些影子还可能变得越来越干瘪,连记忆里保存的最淡的色彩都会无影无踪。经过这漫长的别离期,他们再也想像不出自己亲身经历的那种亲情,也想像不出怎么可能有一个人曾在自己身边生活,而且自己随时可以用手抚摩那个人。

受别离之苦的人们第一次不忌讳谈起远隔天涯的亲人,第一次不厌烦用众人的语言讲话,并从瘟疫统计的角度来审视他们的离别。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怯生生地避免把自己的痛苦和集体的不幸混淆起来,如今,他们已接受了这种混淆。没有记忆,没有希望,他们在现时里安顿了下来。事实上,他们的一切都变成了现时。很有必要提一提,鼠疫已夺走了所有人谈情说爱甚至交友的能力。因为爱情要求些许未来的曙光,而对我们来说,只存在当前的瞬间。

在鼠疫伊始的日子,他们老为一些他们认为十分重要的小事而激动,在生活中从不注意别人他们就那样体验个人生活如今恰恰相反,他们只关心别人关心的事,他们只想众人之所想,在他们看来,连他们的爱情都只有最抽象的一面了。他们陷进鼠疫陷得那么深,有时竟只在睡梦中怀抱希望,无意中发现自己在想:“淋巴结炎,该结束了!”实际上他们正在酣睡,而这整个时期都无非是一次漫长的睡眠而已。城里到处是醒着的睡梦中人,实际上他们只有很少的几次能够逃脱这样的命运,那就是夜间。当他们已愈合的伤口突然重新崩开的时刻,他们骤然惊醒,有点儿心不在焉地摸摸轻度发炎的创口边缘,刹那间重新陷入猛然更新了的痛苦之中,与痛苦相伴的,还有他们所爱之人惊慌的面容。到清晨,他们再回到灾难里,即是说,回到老一套里去。

人人如此,不分轩轾。换句话说,他们对什么都不选择了。鼠疫已消灭了人们的价值判断力。这一点从人的生活方式可见一斑:谁都不在意自己购买的衣服或食品的质量了。大家都囫囵接受一切。

人们对一切接触都退缩犹豫,但对人类热情的渴求又驱使他们互相接近,男男女女,相扶相倚。

他准确地评论了阿赫兰市民的矛盾心理,那些人一方面深感使他们互相接近的热情是多么必要,但同时又不能全身心投入这种热情,原来他们互存戒心,从而互相疏远。他们都很明白,不可轻信邻居,邻居能在你不知不觉间利用你忘情的那一刻把鼠疫传给你。

其实谁又能肯定说,永恒的欢乐可以补偿人间一时的痛苦?能如此肯定的人一定不是基督徒,因为基督本身就经历过四肢和灵魂的痛苦。

神甫明白,在他即将谈到的德操中,有些极端的东西会激起许多人的反感,因为那些人习惯于更宽容更传统的道德观。然而,鼠疫时期的宗教不能和平时的宗教相提并论,如果说上帝可以容许,甚至希望人的灵魂在幸福时期安息而快乐,那么他也愿意看见人的灵魂在极端痛苦的年代走点儿极端。今天,上帝施恩于他创造的人,将他们置于如此巨大的灾难之中,使他们重新寻找并实行这至高无上的德操:“全信”或“全不信”。

塔鲁写道:“最糟糕的是,他们都已被人遗忘,而且他们知道这一点。认识他们的人在考虑别的事,所以把他们遗忘了,这完全可以理解。至于还在爱着他们的人,如今也把他们遗忘了,其实那些人正在四处奔走,千方百计想把他们从隔离营弄出去,可能已累得筋疲力尽了。爱他们的人成天想的是他们如何能出来,倒反而把要出来的人给忘了,这也是正常的。到头来,人们才发觉,即使处在最不幸的时刻,谁也不可能真正想到别人。如果真正在想谁,就得一分一秒随时想到他,而且不会被任何事情分心,无论是家务还是飞来飞去的苍蝇,无论是用餐还是身上痒痒。然而永远有苍蝇也有痒痒,所以过日子也并非易事。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当他恨不得直接向千百个呻吟着的鼠疫患者吐露心声时,他会想到自己的痛苦无一例外都同时是别人的痛苦,在一个往往由自己独自承担痛苦的世界,这种患难同当的情况已经很了不起了,于是他即刻忍住。的确,他应当为所有的人说话。

头几个月的确很艰难,但我所做出的努力使我渡过了难关。例如,我老想女人,想得很苦。这很自然,我还年轻嘛。我从来都不特别想玛丽,但我想某一个女人、想某一些女人、想我曾经认识的女人、想我爱过她们的种种情况,想得那么厉害,以至我的牢房里都充满了她们的形象,到处都萌动着我的性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使得我精神骚动不安,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却又帮我消磨了时间。我终于赢得了看守长的同情,每天开饭的时候,他都与厨房的工友一道进来,正是他首先跟我谈起了女人。他对我说,这是其他囚犯也经常抱怨的头一件大事。我对他说我也如此,并认为这种待遇是不公正的。他却说:“但正是为了这个,才把你们投进了监狱。” “怎么,就为了这个?” “是的,什么是自由,女人就是自由呀!你们被剥夺了这种自由。” 我从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对他表示同意,我说: “的确如此,要不然惩罚从何谈起?” “您说得对,您懂这个理,那些囚犯都不懂,不过,他们最终还是自行解决了他们的性欲问题。”看守长说完这话就走了。